Sunday, March 28, 2021

谢烨作品选 - 顾城手稿

谢烨作品选
(顾城手稿)


《诗刊》的资深编辑王燕生曾经疑惑谢烨的诗写得和顾城的很像。有这样疑惑的人大约不止他一人。爱护谢烨而试图贬低顾城的有些人甚至设法将顾城的诗说成是谢烨写的,但是可惜顾城在认识谢烨以前就写了和发表了很多的诗了。那么谢烨的诗是不是顾城写的,或者在多大程度上是顾城写的呢?王燕生的字里行间像是有这个疑惑的,他在他的《两个故事的相同主人》中说顾城"很长一段时间,他给我寄稿,与谢烨结婚前后,总是附上谢烨的一些诗。……写得简直和顾城一模一样。……"王燕生在文中还附上了顾城写给他的一封信的手稿,那封信中说"这次还寄上我小朋友一诗。""小朋友"是顾城对外称谢烨的用词,比如他在《我的一张调查表》中说:"……使我爱我的小朋友,她会由于……",这里的"小朋友"就是谢烨。这首诗应就是一首署名谢烨的诗。但这首诗是不是谢烨写的呢?或者其实是顾城写的,而他因为希望谢烨也成为诗人便将诗算作了谢烨的呢?顾乡在《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中对顾城将自己的诗署谢烨名或两人名有提及,说顾城说为的是以后邀请他参加诗歌活动时谢烨可以同时被邀,并认为这不是欺骗,因为他和谢烨是不分彼此的。与谢烨结婚后,以忠实为信条的顾城不愿冷落谢烨,因而不愿单独参加任何活动,为了获得谅解,和树立谢烨的威信,他和谢烨都愿意将原因说成是因为顾城生活能力差,不能没有谢烨。顾城四处力荐谢烨作品最初是为了帮助不愿在工厂工作的谢烨调离工厂,随后也是依从谢烨的希望,使她能够在文学创作上不断为人所知。其实顾城后来对参加各项文艺界活动并没有多少热情,但因为谢烨有愿望,他便往往以谢烨同行为他的应邀条件了。这的确有些蛮横(如王燕生文所说),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谢烨也成为诗人而同时受邀,这一说法应是可信的。  

这里是一页顾城诗手稿活页,两面书写,应对这件事有所证实。顾城自七十年代中期起抄留有自己的诗手稿十二册,前十册用的都是这样的活页纸,并两面书写(可参看图片)。后二册因抄整在国外而纸型有所不同。顾城还抄留有另二册自己的诗歌,用纸同样,一为歌词,一为谢烨的诗,它们最初应是顾城从自己的一般诗抄留中选页形成的(说谢烨可以从中选诗而形成自己的诗集,也应是可信的)。而这一页便应是其中的一页。可以看见包括"谢烨"两个字都是顾城写下的。相比谢烨的字,顾城不以为自己的字适于对外投稿,因此同谢烨一起生活后凡抄稿投寄,多成为谢烨的劳作,不会有谢烨写了什么而顾城抄写的现象。这页活页的两面诗还可以看出一些诗形成的过程来。这页手稿至少可以确定,这两首谢烨的诗《我终于转过身去》《日本常春藤》是顾城的作品。遗憾的是在作者身后的动荡中,大量手稿已散失,愿在今后的岁月中能够不断地有所复原。  




  我知道他的妻子会看见那支烟的,那个滚到他们卧室桌子底下去的烟头。
  她继续想着:他们的卧室太简陋了,还兼工作室,两个书柜和简易写字桌把床以外的空地全占满了。布置也不好,没有必要的装饰,绝不如家里我的房间好看。
  认识他们夫妇才两个月,我抽了第一支烟,也许过去我抽过烟,真的,但我还是愿意这么想。我说,我抽了第一支烟。

  那天下着雨,很小的雨,她跑到街上就进了那个小店。她要一包烟,店主很客气地给她拿了一包无毒烟,接着问她要不要火柴。"谢谢",她朝店主看了一眼,走出小店,沿着屋檐遮雨的那部分走,把烟盒精细地打开,取出一支烟放在嘴里。用所有吸烟的人都习惯的姿势,也像所有习惯吸烟的人一样想起了火柴。她只好又走回去,递给店主两分钱。
  "要盒火柴。"她说,同时也意识到了刚才店主对她说的话。
  "要3分了,小姐。"还是那么客气,她补上了一分然后说了谢谢,第二次走出门,随手点着了烟。
  细蒙蒙的雨裹着她,她吐了一口烟,之后吸进一口潮湿的空气,觉得很舒服而且有点兴奋。她不想再抽了,便朝着学校的宿舍楼走过去。不过手里的烟,那个小亮点还在裙子边上来回晃动,慢慢燃着。
  宿舍里没有人,她们还在教室用功,她也老这么用功。这会她关上门,把放在背后的手高高举起来,一缕淡淡的香气飘过头顶。那店里的人就知道她是第一次抽烟?也许还会以为她不会。"会!"她忽然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烟快灭了,她把它放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下,之后感到了浓浓的味、之后嗓子有点燥、之后没意思,她捏了它,扔进屋角畚箕里,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但她没看,她一直在想下午的谈话。

  我们事先约好:下午两点在圃林公园见了面。他和妻子都骑着车,还带了个花草包,也许是想顺路买些菜,捎带点家务。
  我们沿着水边散步,我对他讲了关于翻译他作品的想法,另外提了一些问题,我想搞清楚有关他的履历和创作思想,我还想同他讨论《名利场》、莱蒙托夫的诗和现代主义的美学观点。
  事实上全乱了,我不知道从哪说起,水光一闪一闪,我们穿过了整齐的行道树,在一片苗圃地边上坐下休息,我已经说了好些话,还想起小时候的事,想起妈妈。
  那次溺水好像不太难受,就觉得不行了,不行了,水在额角上一晃,妈妈的眼睛真美,我已经考上了大学,是爸爸通知我的,除了幼儿园,我就一直在学校,住校。老师,真想回家……回家……
  我没有死,我被救了,我什么都能做到。他的神气这么告诉我,我自信没错。

  我常常用那只脸盆去外头打水洗脸,然后在这个角落换衣服,我的布娃娃越来越少。也许不会再少了,剩下的都是我最喜欢的了。
  他们应该上这来,我常这么想。但是不会的,我知道。他妻子真美,可我更希望他们在一起,我绝不再去别的地方,我可以去他们家做客,应该去,于是我就去了……

  她有许多理由,他们非常高兴。
  这回是她不想说什么。这个家很少来客人,特别像这样的客人,来做客而不谈别的什么。他的妻去准备吃的。他看着她,和上一次的见面很不一样。她从书包里取出一支烟问:"可以么?"
  他也礼貌地说:"没关系。"但又补充说:"不太好。"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还是抽了。她希望时间老这么平静地过,让他看她。
  后来怎么了,后来的时间是她此刻最想回忆的。她的额头被轻轻吻了一下,那两只手托着她的脸,而热情的气息向下移着。
  她的期待他是懂的。那个娃娃一样的脸紧紧挨着他的身体。
  他的妻子正在匆匆忙忙地付款,一边提起装满食品的草篮。
  她还在继续想着"我是被动的,我在犯罪",之后吸了一口烟,理了理头发,又往嘴上加了些口红……
  她的烟掉了,滚到了桌子底下。

  现在,她知道已经无法追回那一刻:全部的自己和全部的他,那一刻的感觉,哪怕是一点。下次,她想再去,非常坚决地想。可又觉得不行了,她不能让他的妻子再看见一支烟……
  她看着窗外,目光柔和而漫无目的。
  校园里正一片淡绿,她的同学拐过楼角,红裙子一飘一飘。花坛小径弯弯曲曲美丽得像烟。

  (这是作者——诗人顾城的妻子几个月前托人寄给本刊的,现予发表,以示对作者不幸的惋惜——编者)

——————————
《文汇报》1993年11月9日

谢烨作品选

我不相信,我相信

  当我离去的时候,
  我不相信你能微笑,
  能用愉快的眼睛,去看鸽子
  能在那条小路上,
  跳舞,一边想入非非地
  设计着未来。

  当我离去的时候,
  我不相信,不相信,
  那盏灯真的灭了,星星和信
  丢了,你的灵魂一片黑暗,
  不相信你那样看我,
  是真的让我走开。

  我不相信,不,真的不信,
  我相信,
  在沉默中的语言和心,
  相信阴云后的太阳
  地层深处静静溶化的石头,
  相信梦,相信梦中的等待。

  我相信等待,哪怕是
  漫长的,黑暗的,哪怕是在坟墓中。
  只要那条小路活着,
  落满白色和紫色的丁香,
  你就会向我走来,
  说出一切,就会说:我爱。

  我相信,我是幸福的,
  甚至幸福得不能呼吸,
  不能回答你的询问,
  我等得太久,已变成了
  一片山谷,已经变成了
  山谷中泉水和云雀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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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诗选》



  风——风
  透明而猛烈的声音
  从遥远的旷野走来
  麦田在飞快飘动
  烟囱低低地
  发出单簧管的声音
  在大地和海的呼吸中
  鸽子慌乱了
  飞出苇塘
  和那些叠放在一起的屋顶

  尘土覆盖了街道
  覆盖了枯叶的女儿

  从浅浅的梦里
  我醒来
  睁开惊恐而渴望的眼睛
  你像突降的阵风
  把我包围,把我带走
  把我亲吻……

  彩色的气球飘浮不定
  我没有力量
  我不想退避
  在大片大片
  洁净的低语的树林里
  另一个世界的鸽子
  正发出清脆的哨音

  呵,不要问,别问
  我不能回答:相信
  我应该是哑孩子
  ——没有声音

  雨
  在疯狂的叶片上
  行走着
  留下弯弯曲曲的泪痕

  求你
  不要用手
  遮住眼睛和天空
  我要看那些
  彩色的气球怎样飞走
  怎样去风中
  做那样危险、美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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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诗选》

我终于转过身去

  我终于转过身去
  后面是一声怪异的笑
  许多蜘蛛的目光
  还在小巷里爬动

  干燥的大路没有笑
  风在旁边跺脚
  一蓬蓬金色的灰尘生长着
  春天眯起眼睛

  我不喜欢风
  可也并不害怕
  我要淡然地忘记他们
  一直走向海滨的召唤

  那里有许多年老的船
  有碎裂的瓷瓶和贝壳
  蓝光闪闪的水平面
  覆盖着永恒的宁静
  我将属于海洋
  属于那些纯洁的生命
  我和浪花一起去奉献花朵
  去热爱牺牲的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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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诗选》

要求

  我想死一回
  想在生命的边缘行走
  去看看那边海岸的风景
  去看看一瓣瓣玫瑰和帆走过
  我想爱一回
  就像青色的小虫爱着
  湿漉漉的花朵
  一回,我想
  把蜜水饮尽

——————————
《朦胧的死亡》

秋天没有路

  秋天没有路
  前边一片湛蓝

  小草都聚集在港口
  嗦嗦地响着
  想拴住那又红又黄的叶片
  来作风帆

  银亮银亮的云际
  就是彼岸

——————————
《朦胧的死亡》

闪逝

  那时
  我刚刚合上眼睛
  秋日的风
  不知从何处而来
  云朵淡淡地消失在雨中
  歌声像一片水光
  在你的额上滑动
  长满紫花地丁的院落
  很静,槲树歪斜地越过窗棂
  尘土在说,夏夜是梦
  酒宴和红色的太阳相距很远
  屋子里飘动着白色的纱巾
  老人的话在桌角微笑
  我想从空气中得到姓名
  我的心像一个责任
  那时
  我刚刚睁开眼睛
  秋日的风
  已成为背影

——————————
《朦胧的死亡》

线圈

  生命旅程的射线,
  从脚下的质点引向宇宙空间。

  地球飞快地旋转,
  缠绕起历史的线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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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一九八一年第三期

早晨

  太阳轻轻地飞起,
  把世界带出黑暗,
  黎明象飘去的白帆,
  踏着云的浪花走向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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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号


竹林的欢乐

  山坡上有片浓密的竹林,
  灰色的小鸟在那里唱歌。
  没有人知道它唱的是什么,
  竹林却笑得那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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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号

苏醒

  在大地的昏暗中,
  黎明出现了,
  它用一道晨曦,
  拨开浓厚的幔帐。

  光明呵,光明,
  你使我欢欣而又憾悔,
  因为和长夜同逝的,
  也有那神美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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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一九八一年第五期

星星

  云朵挡住了月亮的眼睛,
  却遮不住布满夜空的星星,
  虽然点点闪烁是那么微弱,
  却不会给大地留下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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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一九八一年第五期

愉快的丢失

  老树弯下了枝杆
  月亮打起手电

  一只黑黑的大狗
  悄悄离开河岸

  在这恬静的晚上
  我们丢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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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小鸭》一九八二年第八期

绿色的"羊角辫"

  细细的渠水
  在草影中乘凉
  水田闪闪发亮
  树木困倦地站在远处
  阻栏着透明的梦想

  绿色的"羊角辫"
  在微微摇晃
  顽皮的小女孩
  把它扎在
  银亮的秧田里
  柔软的青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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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小鸭》一九八三年第一期

两棵树

  月亮和灯
  把影子迭放在一起
  我才发现了自己
  和你

  没有风
  蟋蟀不停地叫着
  我们默默不语

  终于
  早晨准确的目光
  使我们恢复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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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小鸭》一九八三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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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March 26, 2021

ZT: 顾城的画 作者:谢烨

顾城的画

作者:谢烨 文章来源:《朦胧的死亡》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在画画。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学校放假,我从上海去北方看我的父亲。他在火车上画周围的人,车不太挤,但他的头发很乱,过南京站的时候,有人占了我的座位,我就站在他的身后,第一次,我就这么看他画画。他画一个老人,头发立着,又画一个有气无力的女孩,画色不佳,他画一个小孩儿爬上爬下,他画得很快。后来,等我坐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画了周围几乎所有的人,但是没有画我。

五年以后,我带他去我的老家,苏州、太仓、直塘,一个南方小镇,他喜欢我外婆住的地方,屋后有深深的竹林,溪水在镇子尽头,过一个小石板桥,就是集市。 镇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识我的外婆,很多人来看我们,直塘的话,他一点也听不懂,大家又很热情,为了避尴尬,
他就想起了画画。坐在我外婆的大堂屋里面,时快时慢。乡村的观众都很温厚,为他画得像而赞赏不已,于是都希望他为 自己画一张,然后卷起来,带回家去。我站在他身后很高兴地出一点小主意,或者作一点点翻译工作,譬如请那位紧张的 模特说点什么之类,在人们议论自己的肖像、愉快而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时候,也许我会想:有的时候,不能不说,他画得还是挺像的。

有个叫魏公公的老人,一个亲戚,远得母亲和外婆把他和我家的关系对我说了几次都被我很快地忘记了。

魏公公就那么常常地坐在外婆的堂屋里,也常常地像家人一样和我们一起吃饭,他看顾城为别人画像,便也动了心, 有一天不知从哪找了张大毛边纸,请顾城也为他画一幅肖像。

顾城为他画了很久,魏公公坐在阳光里,一动不动,周围有苍蝇在飞。我走过去看的时候,着实地吓了一跳:那张脸很像,可是毫无生气,严格地说就是一幅骷髅。我真正气得够呛,这怎么行呢,我叫他停止,想把那幅已经完成的画藏起来,让他赶快再画一张,可是魏公公已经站了起来,他还是看见了,他要走了他的画,什么也没说。外婆对这件事也略有嗔怪,我更是要把话和他讲清楚:这种不吉的阴影将会怎样地笼罩着他们。那一次顾城特别固执,他说他看见的就是那种死的感觉。

后来,我们离开了乡下,回到上海,一个月以后又听见乡下的消息说魏公公死了。他听了不说话,好久没再画画。

在南太平洋上的岛国新西兰,我们生活了四年,我们选择了更小的岛居住。那里有人说英语,有人说毛利语,也有一点点日语,只有我们两个人用汉语交流。这里也有个小小的集,周末,岛上的艺术家在这儿交换他们的作品;他们把画放在鲜贝和蔬菜中间。每个星期我们差不多都去周末集市。在那儿我们认识了一位加拿大画家,她在市场上画肖像,一群女
孩子常常围着她,我问顾城她画的如何,他说不错,但是不像。整个夏天的周末,我们差不多总在那儿看画,秋天来了, 女画家就要走了,他要避开那里的冬天,她做了一个手势说:生活应该像候鸟一样,跟着太阳飞来飞去。她把自己画画用的笔和一些工具留给了顾城,而顾城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好像他喜欢那里的土地胜于太阳。

在那个画家走了以后,顾城为自己做了块画板,在画家空下的地方为人们和孩子们画画,他真的喜欢画画,画那些单纯的看着他的眼睛,那些生动的眼神。在他的画里,花束、竹子和人都生长起来,手和鱼在一起,眼睛和星辰在一起,表现了他心中的世界和不安,有的时候,他就是这样,那种不安积累起来,使他发疯。他会忽然跌倒在地上,摔碎一些东西,这种时候,他往往只有握住笔, 才能得到安宁。 从他的笔尖流出的线,不断地生长缠绕,像时间一样,把一切联系在一起,把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所有的鸟、 石头和眼睛和人不断地生长;早晨和黄昏不断地生长;使这些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都成为一体的东西不断生长,于是他的不安将在这种生长终止的时候结束。

他觉得他画的线条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女性的有生命的柔韧的线是水;另一种生硬、僵直、倔强的线是石头,这两种线有时交织在一起也构成了画面的一种意味。

有一天我独自出门,下午回来的时候,发现他默不作声地走下山来,帮我搬东西,我进屋一看,屋子四壁的破墙上已 经画满了画,第一幅画了一女子坐着,有字曰:"龙本来是个美人,头上有山楂树。"她头上真的有鹿角一样的山楂树,上 边结了红红地果子,嘴唇和开着花的项链都是红的。第二幅画连到窗子的另一侧,上边写着"可是后来,上帝瞎了,就命 令把龙......"这幅画,画面有点混乱:天上飞着龙吐出火,击毁了上帝的翅膀,上帝的眼睛茫茫然地往前看着,但是很镇 定,他正说着什么,有人在他耳边说话,那些长着翅膀的小蝙蝠鬼,从麦田里飞来的小蝙蝠鬼也在向他不断地诉说,上帝 的脚下踩着一条小蛇,再下边是大片大片的土地,有人赶着车,很小的人赶着豹子,老虎和大象的车在奔跑,他们在跑向 一个巨大的蝴蝶虫一样的龙的嘴里去。一只羊在山上唱歌。这是一幅奇怪的画,让人纳闷,嘴里吐着火,但是头光光的, 穿着一件婴儿的衣服,这衣服把它捆在一起像紧身衣一样。有许多又袋,里面装满红红的果子。他在下边写道:"装扮成 一个美人,直到永永远远。"那些小天使做完这些事情,都飘飘洒洒地分成两队走了,还有一只回来向他招着手;有一条 最小的龙长着翅膀,他眼睛红红的也吐着火焰,在另一个地方飞,飞到我们残破的卧室里去了。

他后来对我说:他画这幅画的时候,一直在唱歌,唱了好久。

我们在岛上生活,周围是茫茫大海,我们种地、采果子、画画,我们没有船,也不想出海,他画的是这个岛,他在这中间,有些巨大的树、细小的草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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